一
祖母说,你母亲自过门来,还没喊过我一声妈。
说这话的时候,四月清晨的阳光正映在潺潺的溪流上,满眼粼粼波光,祖母一边弯腰洗菜,一边回过头来看我,有些若无其事,又有些耿耿于怀。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触及这个话题的,只记得那时我正年少,所有的思想都充盈着属于青春的气息,哪里还知道这句话里包含了怎样的深义,也不会多去想什么,只下意识里疑惑:叫与不叫,一个称谓而已,不是吗?有些不解地看祖母,她依旧利索地忙着,仿佛瞬间已经忘了适才的话,如同风才过,水已经无痕。
母亲是祖母自己相中的媳妇,两人的娘家也是同一个村庄的,可以说是知根知底。旧时的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听说母亲下嫁的当天上午还在田间劳作,家里敲打的锣鼓、吹打的唢呐,以及喧闹的宾客仿佛都与她无关,回到家来,只伸手拍去身上的尘土,静静地稍作整理便做了新嫁娘。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很起码是不是也怀了所有新娘应该有的欢喜和雀跃,但我可以去想象那场婚礼的热闹与朴素,如同她很简单的心。
我试着去观察母亲,真的,从我懂事以来,好像从没有看过她发火的样子,她是娴静的,无争的,对我们姐弟几个也从来都是和蔼的。每逢寒暑假,父亲总会在清晨时候扰我们的清梦,大声喊我们起床,严厉不说,那声音还充斥着火药味,但随后必定是母亲的声音,她总压低嗓门,说让他们再睡一下吧,孩子们需要睡的。我们便在母亲的目光里肆无忌惮地睡到日高三丈,还赖着,迷迷糊糊的,怎样也不肯起来。
我们喜欢粘在母亲的身边,听她娓娓叙说生活中的琐碎,说我们几个的顽劣,偶尔也说我们的过去和各种欢欣。那时候,她总会叹息,长长的,然后蹙眉,安静地看着我们,再不多说一句。大凡这样的时候,祖母总在一边看着,笑着,然后凝视母亲,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那一刻,祖母的心里有怎样的想法,如果依旧还有母亲未曾唤过她的遗憾,那么她何以那样笑着,那笑,连脸上的皱纹里都塞得满满的。其实在我看来,母亲与祖母并不曾疏离,相反,我总能想起她们正相互陪伴着,譬如一起做饭,一起买东西,一起去溪里洗衣服,回来还一起晾晒,并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样子。那些画面如同儿时的记忆片段,那么珍贵和温暖,而多年的相处,她们已经谙熟于心,只在一举手一投足里,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心思,如此,还有什么遗憾么?
可是啊,我也知道,这世间,总有一些心事,会如那日溪流里的波纹,在日光和云影里变幻着无法数算的层次和节奏。
二
夏的午后,阳光炙热,无风,小黑狗躲在树荫底下吐着舌头急促地喘气,蝉更恣肆无忌,在我还没有开始午睡前,已经开始了它盛大而激昂交错的交响乐。我去了厨房,去了偏厅,都没有找到母亲,却在里厢房的床上看见了半躺着的父亲,祖母坐在床沿上,摇着蒲扇,暗哑着声音和父亲说着什么,看见我,瞪了我一眼,再不说一句。
我退了出来,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十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察言观色,那么沉闷的空气,那么凝重的神情。我只想找到母亲,总出现在面前的身影突然没了踪迹,我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
祖母走出来,又走进去,半个多小时里竟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连厢房的门槛仿佛也被她踩低了不少,她一边生气地说着父亲,一边跑到院门口东张西望,隐隐,我终于听懂原来是父亲和母亲吵架了,父亲躺着,而母亲走了出去。
这么热的天,母亲会去哪里?这一次,是如往常般地沉默,继续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活?还是断然抛下了一切,再也不管我们姐弟几个了?我突然被这样的念头吓坏了,才大汗淋漓,转眼已经全身凛然,顾不上热了,顾不上午睡了,恐惧和慌乱越来越强烈地逼近我,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的全是母亲的离开,如果可以,我宁可猜测,依母亲的脾气,她是去了上午劳作过的田里了。
我还能记起那一次的奔跑的,是吗?我的心里,从没有这样急切地呼喊过母亲,焦灼的,疼痛的,近乎崩溃的。忘记换鞋了,穿了拖鞋便跑了出来,哪里还能听见身后祖母撕裂般的喊叫,哪里还能想起拖鞋在哪里跑丢了。光着脚奔在砂石路上,一拐一拐地,再淌过及膝的水,很后艰难地站上了对岸的堤坝,急切地,远远地张望,直到母亲的身影落入眼里,才再也忍不住,蹲下来,嚎啕大哭。
终我这一生,我想我也不会忘记那一幕了:母亲将一亩多的稻谷全割完了,已经开始打稻谷,偌大的打稻机沉重而笨拙,她一个人哪里有力气推动它,只能左移动一下,再右移动一下,让它蹒跚前行。那一刻,阳光是毒辣的,四周是静寂的,她的脚步踉跄,她的大汗淋漓,她的眼里,我看不见埋怨,看不见忧伤,看见的,只是荒凉而凛冽,仿佛还有血,正汩汩流出,让人惊悸,让人慌恐,让人,无法呼吸。
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她拉我的手走近母亲,定定地看着她,说,你不止有你的孩子,你还有我这个妈妈,我们陪着你。
话音落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母亲的眼泪,潸然而下。
三
年华总在飞逝,那些年月里的点滴竟一如隔世的蝴蝶,远远地褪去了时光的颜色,陈旧了,泛黄了,满目荒愁了。端详镜子里的我,不再鲜衣怒马,不再明眸善睐,印记里那硬朗而矍铄的祖母已是风烛残年,母亲亦已白发苍苍。这一刻,我如何还去纠缠时间呢?时间在不知不觉里早老了,还露出了白胡须,连走路都开始颤颤巍巍了。
祖母的房间开始变得恶臭,空气里还弥散着腐烂的气息,而祖母,已经活力停滞,整个人如同颓败的花朵,萎靡干涸,面目全非。她早已经无法下地走路,每天每天都力尽筋疲地躺在床上,挪不动身子,翻不了身,连偶尔伸手捋去额上头发的力气也没有。因为太久躺着,她的身子、她的脚裸,她的腚位都开始糜烂,她的精神也开始变得时而迷乱时而恍惚,常常说高祖父来了,祖父也来了,还都在她床前坐着,谈笑风生着,我看见那一刻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怯,那是如少女一般柔软的情怀。
母亲却躲到了一旁,眼睛开始发红,声音开始哽咽。祖母生病至今已近一年半,起先无力地坐着,后来不能走路,再后来只能躺着,年近九十,已经垂暮,如何再去与时间抗衡?母亲知道祖母的状况,这么久以来,不止一日三餐无微不至地侍奉,还常常坐到她面前陪伴她,与她说话,帮她擦身子,清理房间,事事亲力亲为。我们看在眼里,未能多做什么,只常常心疼,常常愧疚,不安,也心惊胆战。
我永远记得那几日,祖母突然神清气爽了起来,她清晰地嘱我唤母亲来,我以为她终于开始好转,便满怀欣喜去找母亲。我不知道母亲的神情为什么在听到我的转达后突然开始凝重而悲凉,她的手颤抖着,她的脸色骤然发白,她的眼睛开始发红,仿佛即刻有眼泪要掉下来,但是她极力忍住了,猛地,她转身,跑进了祖母的房间。
我跟了进去,我听见祖母断断续续地对母亲说,不要紧了,不要紧了,你不叫我,我懂的,我知道的,这一生,你这样陪伴我,照顾我,够了,够了……
母亲开始饮泣。开始嚎啕大哭。我看见祖母温暖地看着母亲,微笑着,轻轻地颔首,仿佛放下了所有,仿佛再无遗憾。几天后,她离开了人世。
记忆终究也是犀利的,它猛然间便将我拉回了我的年少时光,我还能清晰地想起那时候祖母曾对我说母亲不唤她的遗憾。那时年少,不知道当中深意,现在想起来,我是一次也没有听见过母亲的叫唤,可是后来我却知道了,不是母亲不叫,她只是陌生而已,她在八个月大的时候便没了妈妈,而这一生,这便成了她很好喊不出来的称呼。
当时间藏匿了悲伤,当我们开始怀念,我才慢慢明白,其实祖母是明理的,一如她一直都知道,陪伴是很长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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