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得出她生气了，可她分明又在笑。那晚我喝了酒，我表达不清中心思想，说的话像稀泥，甩得东一坨西一块。她笑得很明亮，让我恼怒。似乎吵架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因为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讲了什么令人发笑的事情。那笑容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很后变成悬挂在天边的星星。星光慢慢流淌下来，汇聚成河，比银河还要亮，还要刺眼。我真的恼怒了，顺手抄起一个枕头砸向她。又一个枕头。她竟然不躲闪，这让我更加恼火。她眼里只有星星，根本没有我的存在。我低吼一声，扑向她裸露的肩头，牙齿深深嵌了进去……
她没哭。她像个天使一样微笑，满面详和。就是这种笑，让我无地自容。她永远是圣洁的，即使是现在的处境。而我永远都是恶魔。
我挪开嘴唇，仔细端详这个渗着血渍的触目惊心的牙印。一滴泪从我眼中垂直下落，砸在牙印上，瞬时和血渍同仇敌忾，讨伐着我冰冷的心。我抬起手摩挲着牙印，嘴唇抵在她的耳朵上，恨恨地低语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恨她，我恨我自己。
她的身体开始抖动，她终于哭了。
我揉搓着她的头发，亲吻着那个狰狞的齿痕，除了对不起，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两只手的指甲慢慢挖进我的胳膊。
我们两个是哭着入睡的。这个夜晚，泪水吞吃了我们的梦。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早上，我醒来，望着臂弯里满脸泪痕的小人儿，心里一阵阵紧缩。
（二）
两年前，命运轻轻推了一下，就把她送到了我的面前。那个灰色的傍晚，厂区和宿舍的楼房肃穆地静候着太阳西沉，我站在宿舍楼脑门的位置上，端着个塑料脸盆，玩味着夕阳涂抹在我周围的这一道桔黄色的霞光。她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厂区大门的，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提着一个大行李包，一瘸一拐，亦步亦趋。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样子，目光里只有一个很大的白点在起伏地移动着——她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衫，下身的裤子也是雪白的。像是因为什么恩典，天上的白云飘然降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又像是夏季的天空，天神不小心吃漏了嘴，洒下一小块儿雪。总之她清清亮亮的，就这样闯入了我的视线，让这个夏天的傍晚，增添了一丝出尘的清新。后来我每次回忆那个场景，都觉得老天爷太厚爱我，他故意让我站在那里，惊鸿一瞥。
我在那里站了好久，夕阳恋恋不舍地收了那抹亮色，悻悻回家睡觉了。我也准备“悻悻”离开时，厂长带着她和中年男人一起出来了。她走在很后，瘦小的身子歪在一边，依旧吃力地提着大行李包。那是个什么男人！都不知道帮忙拎一下。我当时想。眼见着他们是朝宿舍这边来了，我心念电转，放下脸盆下了楼。
楼梯口处，我遇到了她——不，是他们。厂长说，小余子，帮忙！我心领神会，好嘞！从厂长身旁一跃而过，吓了那个中年男人一跳，他吃惊而又疑惑地看了看我。我把右手扣在脑门旁边，笑着朝他飞了一个电影里流气的水手似的敬礼，并不理会他目光中渐渐升起的嫌恶。
我接过她手里的大行李包，趁机粗略地打量着她。嘿！*一个发现让我有些沮丧。她并像我在楼上看到的一般瘦小。昏暗欺骗了我的眼睛——她比我高出了半个脑袋！一个女孩子比一个男——人，高出一个脑袋！我的*一反应是：处对象，没戏了。我会这么想，实在是因为她太漂亮了。以前我不懂什么叫做一见钟情，这个瞬间，我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要害。她的皮肤是不经修饰的白晰，眉眼很深，双眼皮儿自然晶亮，像印度电影里能唱会跳的女郎，嘴唇不涂自艳。她冲我含羞一笑，我浑身酥酥麻麻。
（三）
她叫小青。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想到电影《青蛇》里的小青，她没有电影里的媚态，纯洁得像一捧雪，像雨后的彩虹，像初晴的天空，任何美好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逊了几分。无法形容。很明显，厂里有好几个人都喜欢她。但是如何能在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真是个难题。死缠烂打不行，她这样纯洁的女孩子，很讨厌这一套。为今之计，攻心为上。
我在服装厂的整熨车间，她在圆盘车间，中间还隔着一个织造车间。这样一来，沟通都成问题，好在上厕所的时候，我能趁机看她两眼，可每次她都在低头缝合毛片。我真想，如果哪天我能滑倒一次也好，没准儿她能注意到我，这我就有机会和她搭上话了。我们俩儿除了她来*一天时的对视，还没有真正的交集。
要说缘分这东西，有时候我真信。那天有批活儿坏了，整熨出来之后，前后襟不一般长，要返工。组长命我们把整个批次的活都搬回圆盘车间，拆了，重缝。这也是很好的补救方法了。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轻飘飘地扛起箱子，不管别人去找谁，我反正直接就走到她跟前儿了。
箱子一放，我说，这批活儿要返工。她漾了一个笑脸给我，柔声细语地说：“知道，组长交待过。你放着吧！”然后低下头继续干活儿。细密的汗珠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闪着晶莹的光茫，滋润得我心花怒放。我幸福得一阵眩晕。
组长真是深懂我心，整整半个月，我成了他的特派员，往返于整熨和圆盘两车间之间，不亦乐乎。和她的交流自然渐渐多起来。有时加班太忙，我们就一起吃饭，一起去男女共用的水房洗漱。恍惚都有点儿夫唱妇随的感觉了。
我们俩儿正式交往，是在十一假期回来之后。我们厂就放三天假，放假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工龄长的老工人早就料到有此一招，家远的提前都买好了票，一早拎包就走，上车再睡。有些离得近，不急着走的，比如我，就等着第二天早上睡醒了再走。
小青家住得挺偏僻，第二天早上起得又晚。我在水房洗漱的时候，她愁眉苦脸地进来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买回家的车票，估计是回不了家了。我说，那就不回呗。心里想，只要你不回，我也不回了。她说，要回家拿衣服呢，包里除了一床过冬的被子，其余的都是夏天衣服。我帮她算了一下，如果洗漱完毕，再到火车站，排队，买票，拿到票，怎么着也得天黑，她一个小姑娘家，单枪匹马太危险，那就走不了了。商量之下，我陪她去了火车站，买了半道儿下车的票，送了她半程。她起初不肯的，警界性还挺高，我把身份证都交给她了，两人上车后还特意到乘警那儿报了个道，验明正身嘛，跟乘警讲明白，如果这个女孩和我在一起出什么意外，您得记清我的长相。她这才答应让我送她。要说追个女孩还真不易！都快赶上福尔摩丝了。
放假回来后，她满面桃红地还我身份证。我没接，趁机说：“这证儿，我想让你保存一辈子。”她把身份证儿拍到我肚子上，笑着说了声“讨厌”就走了。空留一阵酥麻在我小肚子上。我知道这事儿成了！
（四）
第二年五一，我带小青回家见了父母。小青跟家里说她不放假，厂里要加班。我很不高兴，好像跟我处对象是件很丢人的事儿。路上我问她为什么说谎，她吱吱唔唔说还没好意思跟家里人说。我能理解，女孩子嘛，都害羞，遇到这种事儿都得家里人捅破了，她才能承认。我佯装恼怒，警告她：“得尽早给我个名份啊！”她再次捶我的肚子，说我讨厌。我太喜欢她撒娇的样子了，像只小绵羊，偶尔蹦哒一下可爱的小蹄子，让你心里痒痒的。
我爸妈对她的长相当然十八分的满意。尤其是我妈，和小青俩人儿坐在炕上，眼睛都快掉在她身上了，直夸这闺女好。偶尔我还看见她拉着小青的手，嘴里念叨着：“好看，有福气。就怕咱这穷家亏了你呀！”小青也很懂事儿，适时地回上一句：“我们家也不富裕。”我妈一听就更中意她了。
我是家里的独子。爸妈年纪大了，四十岁上才生了我这么个宝贝，娇纵程度可想而知，从小到大，但凡是我喜欢的东西，他们老两口没有不喜欢的。即使不喜欢，都要假装喜欢。而且，我要星星，他们不敢给月亮。我的任性，在全村都是出了名的。幸好我们家没钱，不然我会更任性。有时候很羡慕那些富二代，他们有老的可啃，我只能啃大白馒头。
我爸没什么能耐，一年到头就拉个犁杖给人种地。家里很好值点钱的，可能就属那头老黄牛了。我妈侍弄着家里那点子苞米地，一年卖不了五千块钱。我十七岁就下学了，可我干不了农活儿。主要是舍不下力气，懒的，这我自己清楚，但是我不愿意承认，也就私底下自己念叨念叨。我也跟着村里人打过好多零工，工地上爬过楼，海水里打过滚儿，饭店里传过菜，水果店里抬过筐子……没文化，能干的工作都得下力气，每个工作我都坚持不到三个月。整熨的工作是我自己托朋友找的，花了五百块钱，已经超过三个月了，我干得还满心欢喜的，虽然有点累，但认识了小青，还是很有收获的。
我是一定不会像我爸妈一样窝在这个山沟沟里生活一辈子的，我和小青商量过，以后我们俩儿挣了钱，要在城里买间房子，再生个孩子，好好教育，让自己的子孙都生活在城里，再不用赶着老牛拉着破车种地了。这一点上，我爸妈的意见和我的明显不一致，两者相害取其轻，他们已经出局，意见不予考虑。
（五）
我踏入小青家的门槛，正是十一。这个假期是我很不愿意过的，每年在外打工，十一放假都要回家帮忙收苞米，这也是我不喜欢住在农村的原因之一。小青家也在收割，不过她家的地少，三个人头儿，统共才两亩多地。粮仓里的陈苞米为了给新的腾窝窝儿，都被清了出来，滩了满院子苞米粒儿，墙角还堆着一些没脱粒的，需要动手来解决。
我们是傍午到的小青家，因为小青提前知会过要来个同事，所以进门一会儿就开饭了。小青爸妈的眼神儿，很明显是认定了我是小青处的对象，全方位无死角的观察，让我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些发虚。她爸爸我认得，送小青去厂里那天，我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倒是很客气，就问些家常话。多年在外交际，经验告诉我，但凡人家和你一客套，距离自然而然就拉远了。我心里忐忑，和小青的事儿，要悬。
下午，小青的爸妈下地掰苞米，我和小青要去帮忙，她妈不用，硬是让我们俩儿在家把墙角那堆苞米剥出来。我心说，也好，省得尴尬，正好有机会和小青独处了。可他们前脚刚出门，家里呼啦啦来了好几个同龄人，打破了我的如意算盘。他们都是小青的堂兄弟姐们，同在外面打工，十一放假全回来了。
兄弟姐妹在一起，气氛融洽起来。他们谈及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欢欣鼓舞，很容易想见他们想象中的生活铺陈的是何等一马平川。对这些，我感到天真可笑。小青的大姐可能看出我的游离，忽然提高了音量问我：“小余，你怎么想的啊？说说呗？”像一个定时炸弹猝不及防落到手里，我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要我一张口，必炸无疑。我索性豁出去实话实说：“我啊，我觉得吧，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敢打敢拼确实好，如果没有机遇，扯什么都白搭。是吧？机遇是怎么来的，这个社会哪有凭空掉馅儿饼的好事，还得和领导拉关系。能力是一码事，关系到位，机会自然就找来了。”
大姐眼睛里流出鄙视的神色了。她说：“听明白了，就是投机倒把，溜须拍马呗！呵呵。咱们家人祖祖辈辈就会种地，没学过这个，还是脚踏实地——扒苞米吧！”众兄弟姐妹都笑了。我也不置可否地笑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看向小青的时候，她也在笑，眉头簇拥在一起地笑。
（六）
从老家回来之后，小青就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也不言语。后来我想到了，一定是她父母不同意。一问，果然是。小青的性格很闷，完全是那种被动型的，她有话一般都烂在肚子里，要不是我抠根问底，估计她要过很久才会说给我听。她爸妈不同意我们俩儿的事，原因有好几个：一，我个头矮，长相不好，从外表上就配不上小青。二，我的工作不好。估计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三，油嘴滑舌，靠不住。四，做事情不脚踏实地，投机取巧。如果说还有第五条，那就是他们相当势利眼。他们希望小青能凭借自己的先天条件找一个成熟稳重、事业心强，很好有房有车，有城市户口的男人。可惜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小青本身就是个普通女孩子，只不过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儿。
我估计，暂时在她父母面前是没有缓和的余地了，万一她大姐再添油加醋的一说，我是一点儿戏份儿都没有了。我只能先稳住小青，只要小青对我是认可的，其他的事情都好解决，实在不行，就把生米煮成熟饭。我向小青保证，三年之内，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到时候名正言顺向她求婚。小青很感动，撒开小蹄子凑上来亲了我一下。我是喜忧参半，房子车子，说得容易，我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哟！
小青父母那边，电话不断打过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和我断绝来往。小青承受不了压力，和盘托给了我。我也没办法，几番考虑之下，我决定辞职，回老家养猪。听我妈说，邻村有个大学生，大学一毕业颠颠儿地就回家养猪了，一年下来就赚了十几万。大学生都养得，我为什么养不得。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挣钱才是很根本的问题，只要有了钱，我和小青哪愁没有美好未来？到时候她爸妈就不会阻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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