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会好的。”
父亲经常说起这句话。其实不管父亲说不说,她早已将这句话谙熟心头。累了,烦了,忧了,痛了……只要一想起这句话,她便有了前行的力量,日子似乎怎么过也不会太艰难。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祖父一贫如洗地带着妻儿回到乡下老家。彼时,曾祖母早已过世,乡下老家的房子多年无人修缮,飘摇在风雨中,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祖父没有多余的钱去修缮老屋,一家人只能挤在破败不堪的老屋里。彼时,祖父常常对父亲姑母说,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会好的。
祖父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曾祖母在世时,他只是一味读书,直读到上海去,毕业后在上海的一所中学里做化学老师。祖母亦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插秧种麦植豆,浇水挑粪锄草,各种各样的农活难煞了家里的大人小孩。可谁也不会偷懒,大家都认真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热望,日子会好的。
果真,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家里所有人都学会了干农活,基本的温饱问题慢慢得以解决。父亲十六岁的时候,祖父决定要造一间新屋。新屋的墙体是一块一块厚实坚硬的泥土坯。祖父带着祖母以及他们的孩子没日没夜地制作土坯。挖泥,活泥,踩泥,制坯,脱坯,晒坯……每一个环节都是又苦又累。年轻的姑母有时会在父亲面前流下眼泪,父亲也正干得苦,气性一上来,常常拉着姑母就溜出去玩会儿。
祖父不骂父亲和姑母,也不打父亲和姑母。昏暗的煤油灯,闪烁着萤火虫似的光芒。灯影里的祖父与祖母像不辞辛劳的舞者,一遍一遍单调地练习着每一个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动作。孩子,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会好的。父亲和姑母羞愧地低着头。星光下,父亲和姑母大声地唱起了歌。一家人的劳动辛劳却又无比愉悦。
后来,新房建好了,祖父也又有了新工作,还是一家中学的化学老师。生活真的好了起来。
父亲从厂里辞了职,回家单干。家里有四十多个工人干活。父亲和母亲每天都很忙,常常忙得忘记给她烧午饭。时常,她从学校走回家,跑到厨房里一看,什么饭菜都没有。有时她会找到父亲和母亲,但他们永远在干活,根本没空搭理她。有时,她找不到父亲和母亲,她知道他们肯定又送货去了。她饿着肚子慢腾腾地走回学校,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忙完活计的父亲或母亲给她送午饭。
她冲着父亲和母亲大发脾气,用脚狠狠地踢着身边能够踢着的任何一样东西。母亲流着眼泪抱住她,父亲立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好久,父亲才低声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丫头,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会好的。她撇过头不看父亲,年幼的她怎能好好地理解父亲和母亲。她只知道她经常不能按时吃午饭,肚子会不时饿得隐隐作痛。
她不喜欢繁花似锦的春天,她不喜欢随风摇曳多姿多情的柳条。三天里,父亲和母亲要把三万斤柳条从拖拉机上背下来,并把三万斤柳条泡到河水里。泡好的柳条还要雇人刮去那一层翠青的柳皮。整个春天,她家的打谷场上都弥漫着柳皮那浓郁得怎么躲也躲不掉的刺激鼻腔的苦涩气味。
那一两个月的辰光,父亲和母亲要不就是在称柳条计算工量,要不就是在翻晒去了青皮的柳条。夜已经深了,父亲和母亲还在打谷场上忙碌着,他们要把刮下来的柳皮扫到一起堆到一起。明天还有好多年轻的女子或年老的女子来刮柳条皮。她拿起扫帚跑过去,她想帮着扫一扫柳条皮。母亲催她回去睡觉,她偏就不回去。父亲双眼瞪得大大地看着她,她放下扫帚回房睡觉。天一会儿就亮了,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一晚能睡多久。
父亲送货时,热晕了,好心的人给他喝了糖水,父亲这才醒了过来。父亲爬到货堆上扣绳子时,不小心摔了下来。还好,只是三根肋骨断裂。父亲每天都要抽皮子,他像一匹马,日行千里却不知疲累。但他的脚骨真的大,他脚上的老茧真的厚。
她吃着她一点也不喜欢吃的面疙瘩。父亲和母亲没有时间给她做饭,他们做了不少面疙瘩放在锅里,热热就可以吃。长大后,她几乎从不吃面疙瘩,不论那面疙瘩做得有多好吃。
她慢慢不再向父亲和母亲发脾气。她渐渐懂得,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会好的。后来,日子果真好了。他们离开了老家,住上了更好的新房。父亲和母亲天天有时间给她做饭。
刚工作,她来到了一所偏僻的乡下中学教书。打开宿舍门,她一眼就看到了宿舍里那一丛丛青翠茂盛的杂草。她有点想哭。父亲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透过父亲的眼神,她知道此时的父亲要对她说什么。
铲除杂草,擦拭家具,铺好被褥。她平静地做着一切。在乡下中学的两年,她努力做好自己所有的工作,从不懈怠。她坚信,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一定会好的。后来,她回了城。
她的儿子还年幼,可年幼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常常老大人似的抱怨。哎,真烦,真累,我不想做这个事情。此时,她就会抱着她的儿子,轻声地说,人活着,要吃得了苦,日子会好的。年幼的儿子茫然地看着她,她笑笑拍拍儿子的后背,她相信她的儿子终有一天会明白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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