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自家的田畔,父亲躬身在平整的秧床上撒谷种。父亲撒得很慢,但特别均匀。或躺或立的谷种都破了芽,那些细嫩的小芽,在父亲的眼里是这个春天里很富有生机的孩子,不出多久,它们就会茁壮成一片很为耀眼的绿色,是整个春天很大的希望。
从山谷走出的清凉的风,在父亲身边游来荡去,难得的阳光,抚摸着那张刻满风雨印痕的老脸。父亲累了,总是习惯性地抬头望天,似乎里面有什么能驱散疲惫的神物。然后,低头看秧床上鲜活的谷秧。有时候,点燃一只大喇叭,吧唧吧唧地腾云吐雾,树桩般久久地蹲在田埂上,似在侧耳倾听,又似在出神凝望,脸上一片安然。
远处的山色依旧惨淡,山脉千古绵绵而去。父亲脚下就是他耕耘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头发开始覆雪的父亲对这片土地的熟识程度远胜乡土之外的游子的想象,每一把泥土他都捏过都踩过,每一把泥土也都浸润过他的汗水他的心思,泥土中常年保留着父亲热情的体温和刻骨的痴迷。在我远离乡土的岁月里,父亲这个对土地很忠实、很有良知的农夫是我永远的乡土教材,每一页写着执著和坚韧,并与泥土长相厮守。
父亲见到我,先是惊讶,后是愧疚的一笑,转而又忙着给那些刚从温室里出来的孩子穿衣——将青苔撒在秧苗上。父亲这个传统的农人,即使薄膜广泛使用的今天,还坚持去山上耙青苔。他总是说,给秧苗保暖,还是青苔很过的硬。这话不假,有一年,村里用薄膜的人家秧苗全冻坏了,唯独父亲的毫发无损。可那些细细小小的青苔,要花费多少时日去山上整日耙,晾干才能有一担。我想象得出,父亲在山道上蹒跚的脚步和那被生活这座大山压弯的背影会是怎么样苍凉的一轴图画。
驻守乡土的父亲有着土地一样宽广的胸怀,尽管土地赐予他的欢欣和成就感有限,但他从不计较。至于土地也不断地对他造成的伤害,他也总是毫不在意。父亲的双脚伤疤密集,那是折断的犁头、尖利的石片或其它藏匿于泥土里的东西给他留下的*的印记。特别是那双手,粗砺得如同老树根,父亲的手即使空着手指也弯弯的,就像时刻握住一柄永远放不下来的锄头,看一眼都让我心酸。我曾叫侄子以爷爷的手为题写一篇日记。小孩写了一句:爷爷的手就像老家乡下的砂石土一样粗糙。我的灵魂为之一震,也为之惊奇,从小生长在城里的小把戏居然能如此深刻地理解爷爷的手。长年累月地和土地打交道,父亲的手慢慢地也变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回家的田埂上,父亲徐徐诉说他的心事。青壮汉子背着行囊一伙接一伙全跑到外面去了,村庄里就剩一群同他一样年迈力衰的老头,还有妇女和孩童。父亲慢慢察觉,很多的人对土地已缺乏很起码的信任和感情。父亲对这个发现感到愤怒,脸色平静内心却波涛翻滚。他对别人背叛土地的愤怒苍白无力,就如一场过路的风,卷起一些轻微的东西,不久又放下来。“世间唯有泥土很养人,谁很后也离不开的。”父亲哲人一般自语,凝望着村庄上空飘散的古老炊烟,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说给脚下的土地听。
一个很好的傍晚,我在魏源广场散步,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疲惫的声音里透着兴奋,可能刚从田里回来。“今年的秧苗长得特别好。”父亲的话,让我感到一阵酸楚,无言,但我懂得了一个乡村守望者的朴素情怀。父亲,唯有和水稻相伴,才有岁月的安详和宁静。背弃和离开,和他的生命辞典无关,除非岁月翻阅完毕他所有的篇章。
【望归】
从山上下来,我赶着牛羊,一头老黄牛和两只羊。老黄牛已经很老,但对于农活熟门熟路,尚存的力气还能勉强对付板结的田土。两只羊都是白羊,母子俩。老黄牛温顺地沿路而行,两只羊时而跳入路边的菜园,仓促地啃上一口青菜,又迅疾地回到路上。
看到小羊调皮,我就捡起小石子扔它。它咩一声窜出菜地,而有时候菜地里藏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鸟,被突如其来的小石子惊吓,扑棱而起,划破逐渐厚起来的晚岚。我朝山脚下望去,平时稀疏的马路上人影密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乡下人对别的看得平淡,过年就不一样了,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坐火车赶汽车都要回家。
父亲在海南石场里打石头,今年不知会不会回来过年?我想到这,不禁吆喝了一声,加紧下山的步伐,希望赶在父亲回家之前将牛羊入栏。
靠近自家的屋檐,母亲在浆洗我们兄弟俩的衣服。母亲使劲费力在搓衣板上上下搓动,衣服渗出的污水黑黑地直往下滴流。听到我回来的脚步声,母亲头也没抬,继续洗衣。双手被冷水冻得如案板上的红萝卜,我看不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将牛羊赶入偏厦里的牛栏和羊圈。
邻居院落里响起欢声笑语,那是孙泽达的父亲从贵州赶回来过年了。孙泽达父亲在给小孩散发糖果,也给路过的大人散发卷烟。小孩接到糖果,开心得吱吱笑。大人接到纸烟,打着哈哈不住地说发财回来了一类的好话。
我走出偏厦,准备去一个同学家里拿一本武侠小说。“不许去,多大了还去人家那里凑闹热!”母亲冷不丁地抛过来两句话,硬邦邦的,如院落里去年搁置在一角的枞树木头。我没回话,自顾自径直走出院门。
夜色越来越浓了。我回来的时候,选择走马路,心里还是存有一点指望。迎面走过很多的熟人,我挤出笑容,算是对他们的招呼。
在院门口,碰到从人家那里吃糖归来的弟弟。弟弟拿出一颗很漂亮的糖递给我,我没好气地挡了一下,糖掉在地上。弟弟有些委屈地弯下腰,捡起糖,还拍了几下,好像粘了很多灰似的。
看见母亲在屋檐下晾衣,眼睛却盯着马路上那条通向我家的青石板路。有那么好一会,母亲好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似在远眺,似在深思。
母亲转过身来,抹了一把头发,对我们兄弟俩说:“快去搬柴火,今夜我们煮年羹肉吃!”听到有年羹肉吃,弟弟欢快地去抱柴火。我赶紧抓来一把生火的枞毛须须。柴火红旺旺,映红了灶屋。
母亲低身把肉放进鼎锅里,我发现她的眼角有一丝丝涩红,明显是流过泪。我没做声,也装作没看见,和弟弟东扯葫芦西扯叶,逗弟弟开心。
夜彻底黑下来了,尽管马路上陆陆续续还有人打着手电归来。但聚在火塘边的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今年父亲不会回家过年了。父亲还在为我们兄弟俩挣来年开学的学费。
【赶水】
春雨开始滂沱,白天下了一整天,已经是深夜了,还没有收势的迹象。父亲侧过身子,面向窗子,自言自语:“山上应该起水了。”随后,一骨碌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母亲醒来,问,“怎么就去赶水了?”父亲没应声。母亲知道父亲已经下定了决心,拦是拦不住的。家里靠天收成的天水田那么多,错过一时,就会错过一季。
雨脚密集,风也正紧,整个夜就像一口被柴火熏了多年的大锅倒扣了过来。父亲披上蓑衣,戴好斗笠,扛起锄头,打开院门,拧亮手电筒,出发。
走在通往山上自家田的道路上,父亲脚步匆匆,古武士一样的装扮隐约在夜色里。这个时候,很多的庄稼人还在甜梦里,鼾声躲在雨声背后。整个村子除了偶尔恶作剧发出呼呼的风声,连狗吠都不起。真是鬼打死人也没谁知道的时刻。想起鬼,父亲的身子还是激灵了一下。
父亲的胆子并不大,平素都不敢走夜路,但为了及时把水赶进自己的天水田,父亲每年都赶在别人前面把水赶满。生活在乡下,没几个真正的无神论者。父亲倒不是怕鬼,只是在路过山边的一个个坟墓时,不由自主地会想起那些熟稔的面孔。都是些乡里乡亲的,转眼间,他们都居住到另一座村庄里来了。
越过坟地,再往上爬数分钟,父亲就来到了自家的田头。尽管白天里下了一天的雨,但田里还是没有一寸积水。父亲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沿水路往上走。
有几条水路,父亲早已是烂熟于胸,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照走不差分厘。来得正是时候,山上的雨水已经丰腴起来了,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汇成一条条小溪,沿着多年的老水沟迅急地奔涌。一条条水沟被撕开很多的口子,一般口子前都有拦堵土堆或者石头。山洪至此只得折道改向。有些稍稍地利的天水田主人总是喜欢偷懒,看天要下雨了,就事先中途拦截。如果下面的天水田主人没来赶水,他一觉醒来,田里也是满满的一丘水,浩浩汤汤。
父亲一路往上,用锄头挖开拦水的土堆,或者弯腰抱开拦水的石头。石头不会扔远,就放置在沟旁,以便日后人家好拦水进田。乡下人利己不损人的品质在这样的小事上也得以展示。没用多久,父亲就把几条水路的水全部引进了自家的田里。
当父亲从山上下来,沟里的水就像一只只小小的鸭子雀跃着奔流,父亲在后面走着,就像一个赶鸭人。看着一条条沟里的水,纷纷赶进了自家的田里。父亲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在田埂上来回走动,他在驱赶黎明前的春寒。
父亲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看到水赶得差不多了,就为临近乡亲的田赶水。父亲回家扛犁耙来整田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田里都差不多有了插秧的水。一些晚起来赶水的乡亲看到一身湿漉漉的父亲,都纷纷从兜里摸出烟来,递给父亲抽。他们都心里头里亮堂:不用操心了,水肯定有了,只管拿犁耙来就是。
回到家里,母亲备好了热乎乎的早饭。父亲觉得心里布满了明媚的阳光,眯着眼睛抓起酒盅,咽下一口米水酒,那神情就像凯旋归来的将军。母亲在一旁,笑着说,你啊,哪里是去赶水,摆明了就是给大伙儿分水。父亲也不言语,吃饭后,左肩扛犁右肩扛耙,赶着老水牛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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