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说谎

　　 今日日光懒散，像个披头散发的婆娘，迟迟才露了脸，却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把西边的山头哈紫了，半天空都是彩霞。暑热已消，风有了些微的凉意，从窗口望出去，水边那棵柳树依然歪了脖子猫在楼房的影子里，有些碎叶子不三不四地落下来，卧到水上，水面抖起几道涟漪，恰似小刀子鱼在梦里不小心伸了个懒腰。
　　 杯中水凉，胃肠一阵蠕动——有补充能量的必要。可桌上只有茶壶、茶杯和茶盘，还有的是，电视遥控器；探手到桌下一抓，没有可以入口的东西；拉开冰箱的门，哇，空空如也，比文明卫生城市的街道还干净，冷清。
　　 于是召集家中所有人物，排好队，老规矩，一苇在前一苇之妈在后我居中，骑上两只轮子，油门一催，一路轻烟奔赴新银座超市。
　　 新银座半年前还是本市很大的超市，大到一家子在里面瞎逛时都要揣着手机，以防回家前找不齐人，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散了。里边灯光贼亮，人气蒸腾，身在其中每每会误以为自己是一只掉进开水锅里的老鼠，人形尽失。我很不喜欢：我不喜欢人挤人，我不喜欢随随便便和别人紧紧地贴在一块。但是很近淮北有治疗癫痫靠谱的医院我改变了对它的看法——城东新开了家沃尔玛，更大，更亮堂，动静空前，国人喜跟风，本市人又多具有本国国籍，因此大多涌东方去了，它一下子就清凉起来，简直可以在门口撒上谷子架起笸箩捕捉迷了路的小灰麻雀。
　　 到新银座时天已黑透，空气打脚底冷上来。
　　 怎么了？新银座的门口灯光闪亮响动很大，都是人！排着队，队伍弯弯折折，如金蛇扭腰花，都扭到马路牙子上了。我一时眼花，以为走错了时空，碰见姜维和邓艾武汉羊癫疯哪儿治疗好在共同学习诸葛仙师语录耍弄长蛇阵。
　　 胸中陡现疑问两团：*一，排队的是什么人？第二，今天是什么日子？
　　 第二个问题好解决。我刚问了半句，一苇之妈就说，明天中秋八月十五，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过第二问题她回答不上来，只是说，奇怪了，奇怪了郑州癫痫病的治疗原则，现在还有什么人愿意排队呢？这么老实？！奇怪了，奇怪了……哎，前面那几个好像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可不是！队伍里有好多我的同事，除了同事，还有不少身形熟悉得眼热，嗯，是友校的老师。他们衣着皆不光鲜，手里都握有一绿本子，或举或扬，情绪似乎相当的激动兴奋，脸色蜡黄里透出红来，因为挤得用心，不少人头顶额上冒了汗，在亮得空气也显得薄了的空气里化成飘飘渺渺的水雾。大概是等急了，队伍里不时的还有几位强行蹦起来，扯长了脖子向前眺去。
　　 那绿本子我也有一本，我把它扔在抽屉的角落里，密不示人。这“人”指的是我自己，因为一旦不慎看到它，难免会想起我近二十年来的经历，不利于我维护较平静的心理状态。这本子的全称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资格证书”。
　　 一问，原来是新银座尊师重教，值此中秋佳节将至之际拨出巨额资金对市区广大教师进行亲切慰问：每人无偿领取价值人民币20元整的中秋月饼一盒，每人限领一盒，发完为止。为防不法之徒冒领，必须有所证明，要硬件，身上袖口的粉笔灰？那作不得数，要教师证，对，共和国教师资格证。
　　 队伍中有一粒雪白的大脑袋——那是德高望重每年重阳都要在电视上出现的我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老师！该老师一贯严于律己，站如松坐如钟，形象极其威严。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律己严对学生要求更是凶猛——上课一动都不许动，用他的话讲是，“要像死人一样！”为了贯彻他的“教育理念”，他甚至把我叫起来面壁思过。其原因不复杂：由于他不知是无法还是不屑于回答我提出的问题，继续昂首挺胸讲解那已讲了一百遍连母猪都懂的问题，害得我百无聊赖，在上课的时候用心研究起了同桌女生的耳垂。那时候我是什么人呢？我是那个“本小学建校70年才孕育出来的数学天才”哪。
　　 他正在队伍里被挤得东倒西歪，像颗刚出土的大白萝卜。想起他平日里岸然的形象，心里的酸实在按捺不住，涌上了眼睛。那是我的老师啊！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啊！二十元钱的东西就能够让他们不顾尊严放弃经营多年的形象，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怕他回头看到我，我说，撤。
　　 正待回身，裤袋里一阵狮吼，来电话了——我结婚十周年那天，一苇之妈看了苏东坡耍笑陈季常的诗，特意帮我把手机铃声设定成非洲狮子发情时的怒吼，那吼声凶悍提神，让人无法忘却家中另一个人的存在。
　　 是我的老同学兼好兄弟汪先生的电话，汪先生是*干部，其单位肥美，不知道生活的坚硬。汪先生还是个有些名气的文人，文人大多细腻，对社会动态较敏感。
　　 汪先生语气激动，有些咬舌头：“告诉你个好消息，新银座在慰问教师！发饼，整盒的中秋月饼！你在哪里？快来！快来！慢点就来不及了……”
　　 我对他的激动情绪颇不理解：“噢。”
　　 “快来、快来！老是听说*不重视教育，瞎说，这不，社会都出面了。现在教师的地位确实提高了。事实摆在面前嘛，中秋也有饼吃了。还不快点！慢着，慢着，要带上教师那个什么证，对了，教师资格证……”
　　 我的胃和大小肠都开始不舒服：“嗯嗯，啊啊。”
　　 汪先生的声调突然高昂起来，如正在敦伦的猫被踩了尾巴：“咦？！你该不是也在新银座吧？不然电话里怎么那么吵？”
　　 我想都不想：“我在家里。噢，那是电视，电视播新闻，伊朗政府在组织反美大游行。”
　　 啪，把手机关了。
　　 行进在黑的夜里，冷风迎面摸了过来，心中猛然一惊：我今天太反常了，说了假话，竟然一点生理反应都没有！要是换成平日，肯定胸中乱蹦脸红耳赤浑身虚汗——我不善于讲假话，也习惯于不讲假话，因为小时候我奶奶不许我讲假话，半句都不许，我问过为什么，她说，为什么？就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想起奶奶，手心里不由得冒出汗来——奶奶刚刚去世30年，我怎么就开始忘了她的话？
　　 转念一想，我这样做，不管如何说也算是及时维护了我国教育事业的光辉形象，于是心下略宽，望着天上吐了一口长气。
　　 这时，一苇忽然出声了：才十四，月亮怎么可以这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