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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湘西的味道(散文二题)

来源: 情感文章网 时间:2019-12-23 17:16:41

【乡愁熏制的湘西腊肉】

在早晨,一些清冷奇怪的早晨,我好像被某些隐秘潜藏的思绪攫住了神经,打开电脑,然后端坐在屏幕前发呆。我坐着,开始遥望的地方是乡村,那里遍布我的亲人。这个同样寒冷的早上,他们在做什么?我应该冥想一下他们的生活程序。

父亲披着衣服放出了鸡笼里的鸡和鸭栏里的鸭,他撒了大半脸盆的苞谷,那些生灵扑打着翅膀,在坪坝里吃的无比欢畅,它们对生活的预期值一定是这样的,用喜欢的食物填饱自己空空的胃囊,可以暂不去忧虑以后的生和死。母亲呢?母亲起床比父亲稍晚一点,她跟父亲一样,起床有*一件要做的事情。此时,她一定站在猪圈外面了,嘴角含着笑意长时间看着她辛苦喂养的那些猪们:两头大白猪,一头黑母猪,再加三个正在疯长猛吃的少年猪。另外十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猪仔,是母亲观看的重点对象,怕天冷冻着它们,怕个大的欺负个小的,怕瘦弱的吃不到奶水。

我喝了一杯水,我的思维不能出现干渴症状。我知道屋外面的情形,霜花一路漫延,从水井前放置的大石缸前起步,绕过吊脚楼下堆放柴垛的杂物间,爬上东边那颗苍遒嶙峋的紫荆花树,挨着犹自新鲜无比的栀子花,碰碰掉光了叶子的月月红,然后从枯萎的美人蕉上小心翼翼地路过,直到纵身溶入屋前的水田里。田水清澈凛冽,闪着粼粼微光,透明而干净,新鲜的泥块保持着铧口的形状,偶尔有肥硕的泥鳅,还有粗壮如小水蛇的黄鳝,从冰冻着的泥田里肆无忌惮地滑过。这样的季节,山寨人家要开始熏制腊肉了。

腊月里,冬洋芋冬小麦都已经安静地睡进了温暖的土地里,大白菜、胡萝卜、红薯、干豆角、甜菜梗、白罗卜、黄瓜片、茄子、大蒜、葱、香菜,辣椒都整整齐齐地收回了家,坡上的农活也已经安排妥当,一切事物都被寒冷封住了神经,停止了运动和生长,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围坐在燃烧着柴禾的火塘前,商量着过年前很重要的三件事情:杀年猪,打粑粑,推豆腐。

我坐在电脑前回忆这个过程,事情的经过程序绝不能出错,因为我知道,在那个小山寨里,这些事情正在我端坐冥想的时候真实存在着。父亲跟母亲不会出错,乡村跟天气不会出错,腊肉的熏制过程也不会出错,那么我就绝不能出错。

选一个良辰吉日,用食瓢轻轻叩响食槽,往猪栏里扔几张青菜叶子,温言细语地将大白猪哄出来。山寨习俗,这个过程一定要耐心虔诚,充满怜惜和爱,不能强制粗暴地把猪驱逐出栏。这样,下一年的猪才会无瘟无灾,养得顺利、肥胖。当母亲花大半个时辰,让猪挪出猪栏,心甘情愿地走到坪坝里时,宽大的木桶里早倒进了滚烫的水,父亲带着三四个年轻小伙,还有请来的杀猪匠,已经恭候多时了。此时,随着猪叫声,空空的猪栏门上,高高地插着一把采摘来的新鲜猪草,意味着召唤和回归,过后不久,这里将住进来刚出生一个月的小猪崽,用米粮青草慢慢养上一年,等到腊月时,重复刚刚的杀猪仪式。将褪好皮毛的猪分成匀称的长条,码上盐,木地板上铺上洁白干净的胶纸,大约存放三四天时间,然后在一头戳一个小孔,用棕叶搓成的粗绳穿起来,密密麻麻地垂挂在火塘上头,在漫长的年岁里接受烟火熏染。

我们在火塘上煮着一日三餐,烧秸秆、茅草,柴禾。米饭的清香,乡野瓜果的清香,农家小菜的清香,鸡鸭鱼肉的清香,揭开锅盖,热乎乎麻酥酥,带着令人垂涎的气味猛然蹿出来,几秒钟的时间食物的香就依附在了那些才挂上去的肉条上。干枯的秸秆,在火焰里扑哧扑哧欢笑,一定是想起在四五月里雨水降临的时候,那些青春往事,那些纯真年代的爱恋。偷吻它的轻风慌不择路,碰掉了它刚换上的绿裙子;或者是八月弯腰捧子的时候,它一次又一次地挥手,佯装恐吓那些偷嘴的小松鼠小麻雀,看着它们滴溜溜乱转,胆怯惊慌的样子,它在苞谷地里乐裂了嘴。还有扎成一束束的茅草,当它们成群结队长在山坡上的时候,气势如云,葳蕤丰茂。一朵路过的云会让它们抬头凝望,一缕山风过来,会让它们成片倾倒。有时候,当一两只小兔子从它们的胳肢窝里调皮爬过,也会逗得它们乐不可支。当它们逐渐苍老的时候,枯黄着身子期待着一双温柔的手前来收割,并带自己回家,镰刀的锋利让它们如饮甘醇。此外,还有梨木蔸,枞树根,刺荆条,椿木枝,桃树桠……数不清的柴火,叫不出名字来的杂木,有着不同的出生和成长环境,带着各自的气味和特色,在火塘里变成淡淡的烟雾,慢慢地拂去猪肉里多余的水汽和哀伤,直到白而鲜嫩的肉质开始干缩,变硬,封存一个又一个山寨故事和记忆。

等到猪肉熏干,不残留一点水分时,外皮开始翻卷,肉质里慢慢向外渗出油来,偶尔滴落一颗到下面燃烧的火塘里,顿时响起噼剥噼剥疯狂燃烧的声音,香气散发开来,家的气息愈发浓郁。这时候父亲会把肉挂得更高远一点。家里的老祖母开始摆龙门阵。民间传说、神仙鬼怪、混杂着阴谋与爱情,有沉冤昭雪的,有恩仇未报的,有因果循环的,大人孩子围着火塘坐成一圈,双手抱膝,神情紧张,老祖母那些奇幻诡异的民间智慧,不光饲养着我们的心灵,也熏制着我们的腊肉。因而俗话说,吃块腊肉变聪明。老祖母说自己老是做一个梦,梦里面,逝去多年的爷爷朝她嚷,说自己想吃腊肉了,想念尘世的烟火了。父亲听了,赶紧劝慰,承诺家里的腊肉熏好了,会挑一块很漂亮的炒上满满一大锅,放上葱蒜、辣子和花椒,和着喷香的豆腐干,让爷爷尽情享用。再后来呢,火塘边的谈话渐渐变得忧伤起来,亲人之间重复嘱托,互道珍重,依依惜别,说不尽的担忧和挂牵,挽留和不舍,这是新年到了,家中的雏鸟又要飞走了。

父亲嫌儿郎的脚步太轻盈,深怕出门的道路走得不安稳踏实,于是一个劲儿地劈柴烧火;母亲担忧自家的孩子离家时,前面的天空太过阴霾,未知的世界凶险太多,于是一个劲儿地往火塘里塞柴禾,期望它一直燃得旺旺的。腊肉日复一日的熏制着,将一个家庭所有的欢笑、快乐、哀愁,所有痛快不痛快的事情,都慢慢吸收干净,随着烟火封进腊肉里。

腊肉是家的标志,离家的儿女,那个简陋的包裹里必定有母亲亲手放进去的腊肉。它们沉重,刚硬,结实,外面裹成一层厚厚的烟尘,顶着一身黑黄的皮肤随着远行的人翻山趟河,经过小镇,路过县城,下汽车,上火车,潜入到无数陌生的城市里去。在一些悲戚的日子里,在你脆弱的时候,它将默不作声地散发出家中烟火的味道,填满你虚弱的胃囊,安慰你单薄无依的灵魂。谁的行囊里没有双亲放入的腊肉呢?湘西的孩子在外想家时,谁的情感里不是一次又一次闻到腊肉的香气,那种香呵,让人宁愿一生沉醉,让沉醉的人有勇气再一次抬起头来,让抬起头来的在微笑中流泪,在痛苦中微笑。

炒好的腊肉,肥肉是透明的金黄色,轻轻咬上一口,糯软爽口,而瘦肉,则绵、韧,像金丝做成的饼,一点点撕扯下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于吞咽中有无穷乐趣。当我坐在异乡的餐桌前,用眼神一遍遍抚摸从家中带出来而不舍得吃掉的腊肉时,我才明白,乡愁,其实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每到思念泛滥,我就切下一小块腊肉,用烫水一遍遍清洗,直到露出金黄透明的肉皮来,切成薄片,锅里翻炒,香气“腾”地一下爆裂开来,随之扑空四散,一切生活场景就在水光烟雾中慢慢复现,回到原处。

我很庆幸,我的记忆程序没有出错,从我端坐的房间里向西北方向一直望去,望到一个炊烟袅袅的地方,一个火塘上面挂满了腊肉的地方,一个饭桌上盛着一钵钵金黄透亮的肉片,和着青椒姜片,撒下花椒,等着远方的孩儿回归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故乡。在那里,我的父母如我的记忆里呈现的那样,每天早晨起来喂鸡鸭喂猪狗,饲养庄稼,收回粮食,养一头很肥很大的年猪,等到腊月的时候,一日三餐永不间断的熏制。我吃一块腊肉,我的味蕾上就储满了山寨的气息,各种忙而有序的乡村生活和各种生灵的成长记忆。我的舌尖触摸到了一个家的完整内容,在轻轻颤动时,所有的乡村故事在一瞬间完美复活,我忍不住热泪长流。

【酸萝的味道,泪水的味道】

萝卜在乡间其实是一种卑贱的物种,随处可见。在翻好的土地里掏出整齐的窝来,每个窝里匀称地撒上三五颗种子,只要不误了时令,萝卜就绝不会辜负一个虔诚的农人。它们长得很快,刚接了地气,就急不可耐地吐出一根细秧苗来,身子还未站稳,两旁就抽出两瓣嫩黄色的芽片来,迎着风儿抖抖索索,显得又怯弱又可怜,哪怕一粒小蚂蚁儿都能不费力气伤害它们。然而要不了几天功夫,当你再去看时,地里已经一片葳蕤一片新绿,那种无须操心的乖巧和善解人意真是让人满心喜欢.可这只是它的噱头,一个萝卜一生中很大的目标和秘密全在地下,在它的根部。它们长出那么繁茂的枝叶来就是为了拼命吸收阳光雨露,然后源源不断地向下输送。根部承接地上的讯息和期待,不动声色地完成一次次自我裂变和膨胀。我们知道,所以并不沉迷于萝卜表面的张扬,而是耐心等待着来自地下的惊喜。

有空闲时,在土窝边掩上一小撮肥料,淋上小半瓢大粪,这种恩惠能让它们膨胀地更快更圆满。到收获季节,顺势着裂开的土地,握着叶子轻轻一提,肥胖的身子就脱泥而出,娇憨而充满喜悦。红色的萝卜皮肤几乎变成透明的薄绯,慢悠悠地晕开,质地密实,圆润浑扑,却十分甘甜。白色的萝卜长而硕大,轻轻一折,便能从中断裂,果肉洁净无瑕,娇脆多汁,清凉无比。去除叶子,再抹泥剔须,一个个打扮齐整后全部背回家,将一片山野的萝卜堆放在家中早已经备好的空房子里储存起来,人吃,家畜也吃。做法和吃法当然多种多样,很受我们欢迎的就是酸萝卜,尤其是母亲做的。

做酸萝卜先要发酸水,母亲找出一个大玻璃罐子,里里外外洗干净,然后倒上半罐冷开水,放上适量的醋、盐、冰糖、味精等一些必要的调料,再从地里摘一些新鲜的大红辣椒,切成细细一碗,洗几颗老姜,也切成细细的薄片,一起倒进罐子里,盖上盖子等水变酸,等辣椒姜片经过浸泡释放出辣味。这个过程一般需要三四天时间,母亲做好这一切准备工作后就忙别的去了,她总是有足够耐心,等不及的是我们小孩子。记得那时,每天我都趴在桌子边,眼巴巴地守在罐子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罐子上彩绘的两条金鱼,一遍遍地观察它们的神态、游姿、动作,数着那几根清晰可辨的胡须,用手指轻叩着那几笔线条粗劣的水草,想象着它们的出生来历和奇幻的神话故事。可金鱼总有看厌倦的时候,对比着它们的悠闲自在,我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每天里都要提醒母亲好几次,怕她不知道水其实早就变酸了。说到这个“酸”字,我的口水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泛滥,汪在口腔里,渍得我心烦意乱,我怕别人看出我的窘态,只好拼命往肚里吞,引得喉咙一阵一阵咕噜噜响动。

母亲对我的焦急一定心知肚明,每次我问她时,她总是笑眯眯地怂恿我揭开盖子,拿筷子去蘸点水放嘴里尝试下。尽管跃跃欲试,可我还是不敢,大人们可能早就料到小孩子有这种心态,在之前就已经反复警告过发酸水的过程中盖子不能随便揭开,盖子一揭,酸水就岔气儿了,罐内封存的气味一旦跑出来,外面不洁净的空气就趁机钻进去了,那些来历不明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很后发的酸水就不纯粹,泡出来的酸萝卜当然就不好吃了。这些告诫我是深埋于心的,我想象着罐子里正在孕育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小精灵,像《农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般神秘和奇妙,它能达成人的任何一个心愿,但不到很后时刻,我们不能随意打开盖子。我知道母亲在逗我,即使我的心情急迫难以忍耐,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提前揭开那个盖子。

三四天后,母亲招呼我洗干净手,答应让我在旁协助,我的鼻子矗立在罐口上方,早已经做好了呼吸的准备,当那股酸甜悠远浓烈的气息夺罐而上时,我忍不住欢喜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心里的雀跃就像罐子上那被凝固的金鱼突然得到释放一般,脱离躯体,冲喉而出,自由自在地游曳在天地之间。这时候,母亲早已经用筷子尝试过酸水的味道了,她点点头,用筷子轻掠几下水面,让我试试,我学母亲那样也点点头,然后不用母亲吩咐,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在成千上万的萝卜堆里挑选那些长得端庄漂亮的,颜色温润皮肤水泽的,拿起来掂量沉甸甸的,刮皮清洗,用井水一遍遍冲刷,漂干净泥灰和脏气,恢复它们出土前的模样,直到晶莹剔透。母亲再将之切成匀称的方形长条或者厚薄适度的片儿,全部沉入罐内酸水中,让红艳艳的辣椒包裹着它们洁白的躯体;让辛辣香醇的姜片偎依着它们;让融合了酸、甜、辣的水把它们全部噙含着,浸渍着,从内到外地混合、渗透,然后浑然一体,很终变成酸萝卜的味道。

酸萝卜是山寨餐桌上一道很常见很好看很不能缺少的菜,每次饭前,家里总会有一个人揭开罐子,用大勺子捞出满满一碗酸萝卜和一些辣椒放在桌子上,否则,这顿饭就吃得毫无趣味。即使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若没有一碟鲜艳夺目,红白相间的酸萝卜来调剂来开胃,来清油腻来去肝火,对于热情好客的山寨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遗憾;对于来做客的亲朋好友来说,也会觉得主人的餐桌不算完美;喝酒的父辈们更会觉得难以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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