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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为立足的上海梦(散文)_1

来源: 情感文章网 时间:2019-12-16 10:39:42

那是七、八十年代交汇的时期。知青们离开故土上海已经十来年了,年届三十岁上下的大龄青年,谈婚论嫁一时紧锣密鼓;八、九十年代,知青第二代大多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为了后代们能够得到比较好的教育,只要家里父母条件允许,都纷纷将孩子送回上海读书;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知青后代大多年满16周岁,符合上海对知青子女报进上海户口的政策要求,许多“外地小囡”像雨后春笋般地移植进入上海,在大都市里成长。

那些还没有回去的上海知青孩子的家长,唯恐政策有变错过机会,为孩子将来发展、也为自己今后落脚,争先恐后地搜罗各种材料,在故土大上海抢占一席位置。

大平和志超都是上海人,在同一所乡里的中学教书,而且都是讨了本地的姑娘做妻子,连儿子的年龄也一样:大平的儿子丁丁离16周岁还有3个月了;志超的儿子小宣离16周岁也只是半年。

这年夏天,志超的妹妹妹夫从上海赶来,除了来边疆看看玩玩,主要是奉父母之命领侄子小宣回上海,准备报户口、上高中。住在隔壁的大平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老婆孩子知道他的难处,都装作对志超家里的这回事儿视而不见,但大平总觉得亏欠了妻儿什么似的,心里七上八下。其实,大平母亲还健在,前些年大平为了儿子回上海读书的事,也没少跟母亲提及,原先一口应承的母亲到后来却不知为何总是推三推四的不干脆。大平也体谅母亲,与弟弟一家住在一起,不愿意与他们关系弄僵,有时还得奉承着他们,母亲知道儿媳的厉害。

大平就跟弟弟商量,弟弟总是叹苦经:家里拢共不到20平方的两间房,我和阿芳住一间,母亲和你侄女蓉蓉一间,再也容不下外来的人了;再说,蓉蓉今年上初中,总得有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吧?

大平想起志超曾说过,万一丁丁在上海住宿有困难,就住他们家,他们家房子大一点。这在大平心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大平跟弟弟说:这我都知道,我的意思是先把丁丁的户口报进上海,拖久了谁知道这政策会不会改变呢?住宿有问题,再想其他办法。

弟弟支支唔唔地说:那我和妈妈、老婆商量商量。

这一商量,便石沉大海再无讯息。

眼见得志超家的小宣就要启程。

志超一早过来催问大平:我要托朋友买火车票了,丁丁一起走吧?跟我妹妹妹夫回去你就放心,保证把你儿子安全送到家。

大平说:我跟他妈妈说一下。

大平妻从里屋出来,干脆利落地说:孩子不去上海了。

志超不明白了,昨晚不还说得好好的?他见大平没言语,一时也僵持在那里不动。丁丁失望地看看父亲,望望母亲,低头走了出去。也许是自尊心和责任感的驱使,大平故意提高了嗓门说:去上海!

一个“去”字说出口,其实是缺少底气的。当晚,大平躲到学校值班室给上海家里打电话。

他怯怯地告诉弟弟:放暑假了,你侄子想到上海来看看。

弟弟好一会儿才说:唔。可上海现在热得煞人。

大平说:顺便也了解一下上海报户口的情况——

弟弟不语。

大平追问了一声:在听吗?

弟弟答非所问:丁丁一个人回来路上能行吗?

大平清了清嗓子,也没作正面回答:你记得我那年来东北插队落户,人还没丁丁高,一件棉大衣穿在身上就像袍子,罩住了两只膝盖骨。你才12岁,送我到彭浦火车站,汽笛响了,你拉住我棉大衣的两个下摆,不让我上车,爸爸越劝你哭得越凶,弄得我也跟着你一起哭,那年,我自己也才刚满15岁啊!

弟弟说:那都是将近30年前的事了。

大平继续说:可往事还历历在目。记得你省下早点的钞票,临走花了1块8毛5给我买了一只口琴,你知道哥哥十岁就会吹口琴,可到15岁才拥有弟弟送的口琴。

弟弟也叹息道:现在的15岁年纪完全还是一个孩子,那时却要跑到边疆去当农民,活生生一个童工,完全可以顶牢不去的!

大平苦笑了一声:当时谁还敢不去啊?另外,我先离开上海了,按政策你就可以留在上海了。

弟弟又一次不语了,怎么转来转去还是离不开去、留上海的话题啊?

大平向弟弟摊开了正题: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回上海工作的奢望了,可我不想让我的下一辈,永远生活在偏僻山村,希望孩子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们毕竟是上海人啊!

弟弟为难地说:可家里的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

大平显得斩钉截铁:再困难,还能比得过当年我插队落户时的困难吗?

弟弟再一次不语。

大平平静了一下情绪:这样吧,让你侄子先回上海看看再说。

弟弟低声应道:好吧。

丁丁与志超妹妹妹婿及小宣一起回到了上海。

丁丁在奶奶的小房间里打地铺,堂妹蓉蓉则到父母房里打地铺。堂妹对堂兄十分生疏,本来就没见过几回面,说话都会脸红;叔叔婶婶要上班,所以跟着奶奶逛逛菜市场荡荡大马路;周末,叔叔领他去了趟城隍庙、科技馆,对古典建筑的遐想、对未来世界的向往,激起他的无限兴趣。后来的几天,丁丁买了张地图,自己一个人走南京路跑淮海路,再准备将上海的东方明珠、动物园都跑个遍。

一天夜晚,奶奶坐在床上低头向睡在地板上的孙子说:你来了一个星期了吧,不,有八天了。再住个两三天就叫叔叔买火车票回家吧,休息休息也要开学了。

地板上的孙子不相信这是奶奶说给自己听的话,自己的奶奶总是希望孙子多住些日子,不会撵自己的孙子回去的。

现在只是七月未,离开学还差得老远呐;再有,落户口的事情也没有说起啊?

奶奶见孙子不言语,便低声说:住在外头,总没有在父母身边好,是伐?在这里,天天打地铺,热天还好说,冰天雪地的日子呢?再说,你在上海闲话也听不懂,多不方便啊?

孙子听明白了,确实是奶奶不欢迎我留在上海啊!他感到特别难过甚至沮丧,骤然打消了再在上海呆下去的念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爸爸一早就来了电话,问儿子情况,儿子没有回答,只是说想买火车票回家;爸爸说让叔叔听电话,叔叔声音压得很低,丁丁听不见,肯定是他们在讨论自己的户口问题。

这天傍晚,婶婶出来进去神情不自然,对待叔叔更是粗声大气,尽管听不明白,但她哇啦哇啦的口气,明显是在发泄不满,他隐约感到,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户口引起了纠纷?

第二天早上,见奶奶在水池旁边洗菜,时不时地擦着眼睛。孙子问她,她只说是进了沙子;孙子要看看她的眼睛,她不让。孙子无趣地走开了。蓉蓉见到他不红脸了,却把头低下来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他不想呆在狭窄的屋里,拿着地图跑出去,刚走到公交车站旁,公交车就来了,他也不看看几路车,就上去了,他自己都不晓得要去哪儿?这时东方明珠、动物园在他心里已经荡然无存,满心眼里装的都是:我在上海是不受欢迎的人!

乘坐的这辆95路正好是去火车站的,一个念头在心里闪现:“我要回东北的家”。

但他知道身上的钱,根本买不来回家的车票。他坐在火车站的广场木凳子上,无目的地看着来往行人。一坐坐到午后,他也不觉得饿。但他知道再不回去奶奶肯定会担心的。他重新坐上95路公交,回到他不愿意呆的地方去。

大平性格本来就犟。如果弟弟一家在户口问题上能够好好协商而不是不容商量的话,大平本来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如今弟弟弟媳反对不说,连老母亲都选边站到了他们一边,这让大平十分郁闷。想当年为了减轻家里负担,自己小小年纪就跑到东北山沟沟里来当农民,一呆就是廿多年。现在想让自己的孩子回到曾经的故乡,却得不到家人的支持,还有什么天伦亲情?

于是,大平也来了倔脾气,坚持要让孩子留在上海。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海的家里不太平了,蓉蓉去了她外婆家了;叔叔每天心事重重不说话;婶婶不是冲着丈夫发脾气,就是当着婆婆指桑骂槐:人家是老大,咱说了也没用;可当长辈的也吱个声啊?这么个螺丝壳里还能不能再挤进来人了?都当和事佬,那这个家还想不想要了?这日子不想过,那就散伙拉倒!

奶奶总不接话茬,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唉声叹气;丁丁知道都是由于自己要来上海引起的,这样住在上海不就是度日如年么?爸爸总让他忍耐着住下去,后面的事情由爸爸作主。而身历其境的日子只能自己才能体味得到,爸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让儿子来上海不是过好日子,而是遭大罪?

于是,儿子第二次出走。这一次,他不是去火车站,他是背着自己的行囊,准备步行往北方的家乡走,什么时候走累了,就花钱买票坐一段车,然后再走路。因为他身边只有一张五十元的大钞和一些角票、硬币。

他*一天走到了安亭,天已经大黑,买了两只面包吃了,就在石桥旁边的坐椅上躺下来睡着了;第二天走到了昆山,照样是天黑了,还下起了暴雨,响着滚雷,他有点害怕,躲到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上半夜半坐半躺在椅子上,下半夜旅客少了,才完全躺倒下来。第三天,他有点走不动了,想回家的决心支使着他迈动着双脚,向前走。可坚持到唯亭就觉得浑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原以为是饿了,可望着店铺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却没有食欲。走在唯亭镇大街上,就真的迈不开脚步了,他只得在长途汽车候车室椅子上躺倒。谁知道没过个把小时,一个老头来撵他走,说候车室要锁门了。他疲惫地朝公路上走去。他想找一家很便宜的旅店住下,此时此刻他太需要一张床来托住自己那随时都要倒下去的躯体,他摸着口袋里的那张大钞,舍不得让它瞬间就变成多张零散钞票,他不希望大钞很快就化整为零。他见马路旁有一个草棚子空荡荡的,也不顾残留的烂西瓜发出的腐臭味,便倚着草席躺下来,昏昏沉沉地动弹不得,浑身发热,他真的病倒了。

他迷迷糊糊地像是躺在自家的热炕上,妈妈微笑着望着他,露着两只可爱的小酒窝在告诉他:我们不去上海了、我们不去上海了;儿子笑了,他太喜欢妈妈的酒窝了;爸爸也跟着说:儿子你离开上海回来吧、回来吧!说得儿子热泪滚落了下来……

丁丁出走那天,奶奶是到吃午饭时才想起喊孙子,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去了?一等等到叔叔婶婶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也不见他的踪影。吃过晚饭,奶奶独自坐在灯下,想想不对,是不是这个小家伙想不开,会不会去做什么事……她不敢往下想,便出来跟儿子说。他叔叔说:这么大个孩子,还会走丢?奶奶又返回小屋。突然发现孙子的双肩背包不在了。她厨柜里找床底下寻。急忙出来告诉儿子。儿子也有点紧张,跑到母亲房里,一眼瞥见五斗厨上留下的一张纸条,是侄子写的,说是去火车站买火车票回家。婶婶在一旁提醒说:那还不快去给大哥发个电报,告诉一声啊?

大平接到上海的电报,心情恰似翻江倒海,不知道谁帮他垫付火车票的钱?自己可没有寄过回程的钞票啊!丁丁这孩子不想呆或没法呆在上海,做不成上海人,难道都是老天爷给安排定了的?

他与妻子细细算着儿子回家的大致时间:两天可到长春,然后转一趟火车,再转两趟汽车,连头带尾五天时间也就到家了。

可还没等到第五天,大平就接到乡派出所民警的通知,说丁丁流落在苏州唯亭。真正是晴天霹雳,大平夫妇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儿子怎么流落到了江苏,还生了病?妻子吓得哭了起来。大平马上跑到乡政府值班室,说了儿子的情况,需要借用电话打长途。

电话直接拨给了上海的弟弟。弟弟、弟媳都有点慌了神,尽管是侄子自己跑掉的,但跑掉有跑掉的理由,若是好好对他,不给脸色、不气急败坏,一个孩子家能够就这样出走吗?叔叔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坐慢车去苏州。

他在唯亭下了车,坐了辆小三轮赶到镇上的一家小旅馆,看到侄子躺在床上,神情木木的,望着天花板发呆。房间里摆满了床铺,没有多余的地方站立,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叔侄二人,似乎于对方都有点愧疚,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住在这儿要多少钱?”叔叔终于打破僵局。

“一天八毛钱。”

“三夜就是两块四。”叔叔问道:“派出所垫的钱吧?”

“不是,我自己有钱的。”

“走,”叔叔拉起丁丁:“我们回家!”

叔叔在唯亭车站旁边的邮政局里,给哥哥发了份电报,报了平安。

然而,东北的哥哥,却已经在赶往上海的路上。

大平踏进家门,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丁丁见到父亲赶来上海,自然高兴,但也知道是自己惹的祸,所以,神情有些木然;而叔叔婶婶自觉侄子出走多少与自己有关,所以也十分尴尬。只有老母亲见大儿子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回上海了,自然是忙前忙后地要操持出一桌丰盛的晚餐来。大平见状,心里也明白,故而只字不提丁丁出走的事。于是,叔叔去弄堂口买来了一篮子的光明牌啤酒。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八仙桌旁,喝酒闲聊。几杯下肚,大平一反先前的斯文,大口大口地喝酒,露出了东北爷们的豪爽来。妈妈说:“你去东北的时候根本就不喝酒,现在酒量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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